〈一隻會降妖伏魔的黑狗〉作者〈拾貝釣叟〉

小時候出生在鄉下漁村,我家又在村郊的機場邊,在民國60年代,海墘人總特別兇悍也特別迷信。而我家老宅前的竹林與圳溝邊因為遠離村莊,自然成為村民拘禁妖魔之地。 

我家與軍營毗鄰而居,軍事設施挖掘出因戰爭而亡者的骨骸,原本就會有鬼怪傳說。而集放骸骨的萬應公祠,與我家僅有一河之隔。在村莊裡,我家附近有一堆鬼魅傳說一點也不奇怪。 

記得從我懂事起,家裡就長年養著一隻護衛家園的純種黑土狗。因為我家的窗戶是空空的洞,夏天好通風,冬天就得塞稻草防寒,至於大門雖有門板,卻沒有鎖扣。憶及當年,每逢月黑風高的夜裡,總會有淒涼的鑼鼓聲由遠而近。 

爸爸不在家時一聽到鑼鼓聲,我就會看到媽媽一臉驚嚇,她會摟著一群兒女說:「不要聽,趕快睡覺」。父親常年經商在外,使得荒郊老屋內的一家幼小,不得不把安全寄望給門口的黑狗身上。 

「黑仔!」黑狗聽到媽媽的叫聲,會站起來拉扯著鐵鍊,好像回答牠在守護著。 

鑼鼓聲愈來愈大聲,我跑到窗邊看,人群已經進入我家的領地。 

「不能看!快去床上…」母親伸手就把我拎回床上,看她驚嚇的樣子,想必外面全是妖魔鬼怪。這個時候黑狗會更用力的拉扯著鐵鍊,但牠狂吠的叫聲總是無力阻擋入侵者。 

那咚咚鼓聲,是道士壓煞的陣頭。在那一年代,村民相互間如有糾紛,或怨恨某人時,就會找術士作法,藉著邪術加害對方以消洩恨意,但當對方查覺被害後,也會再找來術士作法反制。 

術士拿了被害一方的錢後,就會開始做法事開始降妖伏魔,然後把鬼怪鎮入甕中,再利用夜間一路敲著咚咚鼓,把妖魔鬼怪押解到荒郊囚禁。 

我家隔鄰就是軍區,豈容民眾擅闖或術士作法。也許村民吃定父親常年經商在外,再則族中長輩避之唯恐不及,誰也不敢惹那些術士。所以我家竹林,自然就成為囚禁妖魔之地了。 

那壓煞陣頭的鑼鼓聲,雖引來黑狗狂吠、讓母親害怕,但對小孩卻是催眠曲。我要到翌日才在我家竹林邊或圳溝的一角,看到地面插著一根綁著紅布的青竹,它標示著青竹下,是埋著一甕妖魔的禁地。 

那禁地要等到很久很久後,竹朽布爛才會被我遺忘,至於被囚禁在地底妖魔的下場會如何,就不得而知了。但曾經有阿兵哥幫忙我家整地,因而挖破陶甕,結果阿兵哥說被鬼壓床好幾天,傳言愈傳愈神奇以後,就連有槍的阿兵哥也不敢輕視那些術士了,何況是我們老百姓。 

與駐軍為鄰的好處是不怕歹徒,但還是會怕鬼。每當我家黑狗在夜裡吠叫時,衛兵都會端槍來探視。 

「小弟弟的媽呀!沒事吧?」衛兵軍靴腳步聲,與那種安全感在我幼小的心靈來說,幾乎沒有警察存在的必要,我印象裡更想不出警察長成什麼樣子。所以我家的門從未上鎖,也未曾裝過鎖具。 

可是如果是黑狗在“吹狗螺”時,那就慘了! 

當“吹狗螺”聲響起時,我們全家就嚇得躲得床上動也不敢動,連阿兵哥也不敢來。只有一些大陸來的老芋班長、老土官長會大膽的過來探視我們,順便吆喝訓誡一下黑狗。 

六靈較輕的衛兵,隔天過來打招呼便會對母親說:「昨夜“吹狗螺”時我看到你家有黑影在遊走飄移…」。有槍的衛兵都不能奈它如何,因為些那不是人。傳聞衛兵吆喝祂們後,那衛兵事後準會不舒服。 

所以每當黑狗在“吹狗螺”時,衛兵就會跟著躲進雕堡裡,我們全家也藏入被窩中,彷彿全世界只剩黑狗在全力嘶吼,在護衛著家園。一陣狂吠的結果,誰輸誰贏我都不知道,我總是在翌晨看到黑狗累到躺在地上沉睡著。 

為了奧援黑狗,母親只好到媽祖廟求助媽祖到我家安座,早晚一支香三杯清茶,從不間斷。自此後黑狗“吹狗螺”少了,衛兵也曾關心的問:「昨夜穿紅衣到你家的女人是誰啊?」。 

或者阿哥會告訴我們「昨夜“吹狗螺”時,有一穿紅衣人在追著黑衣人影跑,一下子都不見了,狗也不再吠了…」。母親聽到這些話,就會去廟裡問媽祖,乩童總會說:「媽祖婆說祂昨夜妳家巡視,還趕走壞東西!還有跟妳兒子玩耍呢!不免驚啦!」。 

乩童說媽祖陪我玩的那番話,倒幫我印證了一件事。那就是我小學3年級的一天夜裡,我可能喝多了水,半夜起來尿尿再回躺木板通舖上時,看到一雙滿身鵝黃色,比麻雀小一點的黃色小鳥。 

牠停在蚊帳角的繫繩上,我起身捏手捏腳的想抓牠,抓著抓著但總是抓不到。索性搖醒母親幫我抓。奇怪的是,母親一再搓揉睡眼,就會罵著我說:「我沒看到有小鳥,快睡覺啦!」 

媽媽說沒有,我還真的看不見那隻小黃鳥。但是媽媽睡覺了,我卻又再看牠停在那裡,還飛來飛去。就這樣有、沒有的吵著,最後母親罵我胡鬧,小鳥也不見了。 

直到乩童一說,這筆鳥帳終於掛在媽祖婆身上,我也從此成了祂的義子。而心中那隻黃絨鳥,直到我長大就從沒看牠在賞鳥圖鑑上出現過,但牠至今卻仍鮮明的印在我腦海。 

我家根本不需要警察,我家只需有黑狗用吠聲分派任務。普通吠叫聲是人,有衛兵會過來巡視;黑狗“吹狗螺”時,對付鬼魅的派給媽袓婆,唯有黑狗盡責的日復一日在護衛著我們長大。 

年復一年,我家經濟漸漸的好轉,我不在需要到營區吃飯,也不再需要帶營區的剩菜回家當下一餐了。媽祖也早晚改成供奉3支清香,初一十五則加供水果,但那隻黑狗卻還吃著營區的餿水。 

直到我六年級家族分財產時,我家東邊田地分給了大伯,在幾經糾紛兄弟鬩牆後,大伯一酒醉後,就會越牆過來做作勢要打我家的幼小。而駐軍又往內地100M遷建了營舍,阿兵哥聽不到叫聲後,就不再是專屬於我家的御林軍。而座上的神明,根本管不了人間的是非,我家終只剩下一隻黑狗,獨力對抗著親人間的暴力。 

黑狗為了保護躲在屋內不敢吭聲的我們,牠每每站在門口嘶吼狂吠,但結果牠總換來遍體鱗傷。

 「哪無這隻黑狗仔!那傷都會是落在我兒女的身上!」(台語)事後,母親只能邊幫黑狗擦藥,邊流著眼淚。 

直到我們漸漸長大,父執輩兄弟鬩牆的事全村皆知,而我也不再是可以任人挑釁的小孩了。我只是想知道心中的疑慮,我很生氣也不懂,體格健壯的父親為什麼、又何需容忍瘦小的大伯藉酒滋事?直到長大後,才知道是當年還健在祖母有囑示,弟弟不得不尊崇兄長。 

直到有一天,母親把發現我在偷偷打造刀械的事告訴父親。父親開始擔心仇恨影響我的成長與將來,於是忍痛放棄了已有所成的莊園,攜家帶眷舉家遷到屏東。 

我永遠記得,離開故鄉時我們全家都帶著仇恨。畢竟誰願放棄25M沿海公路開通後,隨即會變成建地的田園。臨走前看著黑狗,全家流著淚,就因為家園仍需有人留下來看管,才把黑狗擬人化的留下來看管田產。 

臨走,爸爸幫牠解開禁錮一生的鐵鍊時,聲聲吆喝!聲聲淚!我們還是揮不去緊隨著貨車的黑狗。在我幼小的心靈裡,我發誓會在安定後回來接牠,當下只是先把牠的三餐暫時託付給親戚照料。 

但當離鄉不久後,我們便得知牠餐餐拒吃飯只是喝水,卻仍死護著家園。直到在一個夜裡牠不見了,聽風聞說,被仇人宰殺當配酒菜,結束了牠的一生。 

 

後記: 

至此,對離開故鄉的家族史,只交待一半,另一半原因另篇再述。我的家族在日據時代是彌陀的望族,聽祖父說:「當時家業之大,從台南到故鄉的漁村,都不需走別人的田!」,而這麼龐大的田產,卻是在政府實施耕者有其田後沒落了。 

民國85年我陪父親回故鄉,分得家族裡變賣最後一筆祖產所得時,我整夜在想著,葉家的後代子孫,把祖產全數變賣,如何對得起葉家列祖列宗?

我一直希望堂兄弟能常聯絡,更希望為這個家族,繕立一份族譜。但事雖過30餘年,但我仍不敢去觸動父母心中的痛。而家族沒落的過程不適宣揚,我也不想著墨太多,提到這些,只剩對故鄉的憶念,而仇恨早已淡然,都已隨長輩歸於塵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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