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在暴風雪中走過「南二段」〉作者〈拾貝釣叟〉

張文慧是我的高中同學。18歲高中畢業那一天,我們就相邀一起外出闖蕩,一晃20多年過去了。

但是我們心裡面那一顆,年輕狂野的心卻仍未枯竭,所以常藉一起登山撿拾童年的記憶。

這一次在黃文志的邀約下,二個同學找來同隸屬於屏東縣登山會的蕭財源、洪崑松、李兆銘等一共5個老人家,連袂讓那股年輕的衝動再一次萌芽。

我們一行10個人組成登山隊,計畫用5天的時間,學著年輕人從南橫的向陽上山,直上嘉明湖先摘取2005年的第一道曙光。接著站在台灣屋脊上伸開雙臂,讓心迎著東北季風起飛,一路沿著屋脊向北走。等走到了花蓮縣境的秀菇坪後,再左轉繞過玉山從東埔下山,這就是人家說的〈縱走南二段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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簡介「南二段」

「南二段」是在中央山脈主脊上縱走,行程幾乎都在玉山國家公園內。

它的起訖點,在北端是自南投東埔登山口起,一路向南綿延而下,直到南橫公路的向陽派出所止,這條登山步道全長約為95公里。

南二段自秀姑坪起往南,屬三千七百萬年沉積的畢祿山層,沿途經過百岳名山達八座之多,全程大部份都在海拔在三千公尺以上,地勢高陡,步道不但長且沿線斷崖、雜草密佈、氣候變化也大,對登山客言,算是相當有挑戰與冒險性。

南二段縱走的沿途視野與展望相當良好,一路走時而上山峰、時而下谷地,景觀也變化萬千。

從北往南講起,秀姑坪一帶遍佈火災造成的白木林,高山杜鵑在春夏時節花苞齊放,蔚成一片杜鵑花海景觀。而八通關及大水窟山一帶,再往南的大水窟山到達芬尖山這一段,再一路南下從塔芬池、南雙頭山到三叉山一帶,處處都是有名的「高山草原」。如有樹林其林相的組成植物,則有玉山圓柏、玉山杜鵑、玉山箭竹及二葉松林等。

而大水窟北側、達芬尖山右側是陡峻之斷崖。當您在台灣屋脊上一路往南走,看著二側陡峻之斷崖,當越過三叉山時,突然蹦出來一顆高山明珠/嘉明湖,那種視覺的體驗與內在心情極富變化。

南二段由北往南8座百岳名稱:八通關山(H3335M)、大水窟山(3642公尺)、達芬尖山(3208公尺)、塔芬山(3090公尺)、轆轆山(3279公尺)、雲峰(3564公尺)、南雙頭山(3356公尺)、三叉山(3495公尺)、向陽山(3602公尺)。

本文實際(預定)行程:

94年12月31日(D0)下午從屏東登山會出發→南橫公路→向陽工作站→向陽工寮(宿)

01/01(D1)向陽工寮→向陽山→嘉明湖避難小屋→三叉山→拉庫音溪山屋(宿)

01/02(D2)拉庫音溪山屋→南雙頭山→雲峰→轆轆山南鞍山屋(宿)

01/03(D3)轆轆山南鞍山屋→轆轆山→塔芬池→塔芬山→塔芬山屋(宿)

01/04(D4)塔芬山屋→達芬尖山→南大水窟山→大水窟山屋→大水窟山→秀姑坪→白洋金礦山屋→中央金礦山屋(宿)

01/05(D5)中央金礦山屋→巴奈伊克山屋→八通關山→八通關草原→觀高工作站(山屋)→對關→乙女瀑布→樂樂山屋→雲龍瀑布→東埔→賦歸屏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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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路後中型車帶著要遠征的老老少少,在南橫公路上奔馳著。氣象局說我們一上山,就會碰上入冬來最大的冷峰面。車子撥開不曾停歇的雲霧往前衝,我彷彿看到高中畢業那時候,明知此去的人生路將會冷颼颼,卻還是得在懵懵懂懂中展開。

隨著車子的顛簸,我的一顆心跳離了身軀,自顧回到年少的從前。想當年我與張文慧都是最討厭英文、恨死數學課的古惑仔,二個人總是在臨到考試時,才知道上課時候不可以打瞌睡。

高中教室的位子我在文慧的後面,今天的車子上,我還是坐在他的後面。他的頭髮已被歲月染成白色,唯一不變的是那一副黑臉配白牙。

想著少年時,就是有體力貪玩,才會怕考試;現在年紀大了才想登山,卻是嘸體力欠耐力,再加不夠力。唉!真害ㄋ…

民國68年畢業那一天,同學就如同好奇又徬徨的幼獸,自從放出學校的欄柵後,經過近30年的歷練,想必今天也該各據一方了吧?嗯…總該會各有所成了吧?唉!20多年沒開同學會了,同學中誰成功?誰失敗?可能永遠都不會有答案。

在向陽工作站吃完便當,文慧對忙著講電話的我說:「同學…該上路了!風大又冷…會下雨,掛上背包套吧?!」

收起手機扛起重裝,我跟在文慧老弟後面,走進了向陽林道的星空下。二個同學,就像當年離開學校那一刻,對未來的五天還是無可預知,不知從明天起會不會下雨?不知會不會碰上黑熊?除了不知…還是不知…

在寂靜的夜裡走著、走著,我再也聽不到高中同學的開朗笑聲。只覺得那段年少輕狂的日子,真的離開我們好遠…好遙遠,遠到讓我想不起同學長成什麼樣子,學校記憶遠得有如傳說一般的模糊。

手機吱吱響,傳來女朋友的簡訊:

「今晚是跨年夜,你們用不同方式迎接2005年的曙光,但老天爺也說要下大雪等你們,哥哥務必小心!明早看到曙光的剎那,記得幫我許下託負給你的願望,但別說出來,我怕會被偷走^_^!」

「會下雪?南橫會下雪?哈!哈~是結霜吧?!」我心裡戲謔著這個不懂山,也爬不上山的女朋友。

我行前做了好多筆記,山裡會出什麼狀況都預測了。偏偏就是沒有想過,南部山區會碰上暴風雪?!不可能啦!

到了向陽工寮,整個工寮早就讓年輕人佔滿了。原來有年輕就等於有夢想,一大群年輕人上山就是冀望著,當新一年曙光灑遍大地的同時,都能站得比同儕高一些些。

「喂!南搜的先峰們!你們露宿沒問題啦!咱幾個少年仔怕冷睡工寮裡面…」同行的5個年輕人,在笑我們5個老人家。

什麼怕冷不怕冷的!擺明的是工寮內有漂亮美眉,雄性動物才會擠進去的嘛!但老實講,也是老人家晚到,當然只有在露宿在外的份囉!

半夜裡尿急拉開露宿袋,才發現露宿袋上沾著一層晶瑩剔透的冰霜,在頭燈下閃耀著。

「幹!結霜了,外面怎麼這麼冷呀!」有人在訐譙。

「冬天!結霜正常啦!」有露宿袋管它下雨還是下雪,封上拉鍊把一泡尿憋著,想說再睡一會兒。可是尿急會作怪,再想到要迎接新年曙光,當然得早起…

「起床~!起床~!」

大家起來後喝個熱湯,抖一抖、拍去裝備上的冰霜,扛起背包上路。

「哇!天氣超棒的,還好沒有賴床!」一登上稜線,剛好迎接到新年第一道曙光,人人眼睛都為之一亮。

舉目環視遍地金黃,大家把幸福裝滿背包還不滿足,全身連臉上都吸得紅通通。大家都醉了嗎?不對呀!怎麼滿山遍野通紅呢?怎麼都沒了一片綠意呢?連向陽那顆最代表性的千年玉山圓柏,也被新年曙光染成紅色珊瑚?

「天啊!下雪…下雪…昨夜下大雪了!呈現在曙光下的,那是白茫茫的銀色世界啊!」

「哇!哈!哈!下雪…下雪…昨夜下大雪了!這裡就像海底的珊瑚礁世界,好美呀!」山友的歡呼聲此起彼落。

滿山滿野的樹與植物上都沾滿冰雪,冰雪隨著樹形與葉性而依附,組合成不同形態的珊瑚礁。冰雪在早晨太陽的輝映下,變成紅色的海底世界,真的太美了,大家都雀躍的在歡呼。我趕忙拿起相機,幫那顆千年玉山圓柏拍張照,幫它老人家留下全身沾滿新年曙光的倩影。

站在高處,我迎向晨曦祈求父母、家人…在這新一年都能平安順心,再幫女朋友送出她心中託負給我的願望。

「喂~您怎麼罵我自私?連許願都只為自己…」

嘻!嘻!沒辦法囉!合歡山年年會下雪,但南部山區要下大雪,那得要積蓄多少年才會有一次呀?我不自私一點行嗎?誰叫您要躺在暖烘烘的被窩裡賴床呢?

「幫你許願?!好啦!好啦!別吵!還有時間,大家都有幸福…啦!」

我們一夥10個人在向陽山頂天立地,我們連袂舉起雙手撥動曙光,口中唸唸有詞…

「吾等雄立向陽,謹以混沌亙古為名,揮動巨擘把千萬曙光灑向全世界~…☆∞…急急律令!喻令這一道曙光所能及的天地萬物,在今後一年…都能平安順心…☆∞…£#~@▂※~」。

這樣總可以交代了吧!至於我們迎著新年,把幸福的曙光灑在您家屋頂上時,不知賴床的朋友,您有沒有收到我們的祝福呢?如有,那您這一年都將沾染我們的幸福呦!

「啊!呀?您沒有收到?!」

「那也沒關係,幸福應該還堆積在您家的牆角下,記得去拿嗄!」

言歸正傳,不扯了啦!一行人扛起背包,看著滿山都是皚皚白雪,這可是不在預料中的狀況。沈浸在美景當前,但一行人都沒帶冰爪,愈走看雪堆的愈厚,還是有些擔心。

到了嘉明湖山屋,一棟紅瓦屋杵在一片白雪裡,實在是美呆了,人就是這樣不像話,美景當前腳就不聽話。

「這裡太美了!可不可以留宿一晚啦?把東西吃掉一些才不會重ㄇㄟ!」有人講話了。

「不行!這裡今晚有三支登山隊要住,我們是南搜的先峰…又是屏東登山會的嚮導群,我們必須再往前挺進,這裡冰天雪地的,總該替後面的登山隊設想…快起程啦!」。

大夥吃完麵還得領隊一催再催,一群老牛才跚跚越過三叉山,趕到拉庫音溪邊。

看著溪畔旁結滿冰,溪中央還水流潺潺,我懶得脫下鞋襪想說一躍而過,結果一個踉蹌滑一跤,就躺拉庫拉音溪裡泡冷泉了。接近冰點的一陣冰涼直湧上心頭,真是爽到直打哆嗦?!趕忙上山屋換衣服。

半夜大夥睡得昏昏沉沉中,水鹿在山屋外嘶叫,看來這群訪客也怕冷,來的數量不太多。有人出去尿尿時在喊…

「喂~喂~水鹿老弟呀!幫忙把山屋看好,別讓風兒給拆散了…」。

 

第2天!

點鐘起床,我才發現自己隨身的手錶不見了。在非人類疆界的山上,掌控時間很重要,一旦沒了錶還真不習慣。但心裡想想:

「這樣也好,新年頭嘛~就迷糊個幾天,不用太計較啦!」所以從此起的這一篇南二段縱走行程紀錄,就將沒有時間距離,謹能與您一起分享一行人的內心世界囉!

大家吃著早餐,有人說昨夜二點起來尿尿,星星比頭燈大,月亮好圓好美,可是一打開山屋的門後…

「我爸喂!風大雨急…呀~不對!是風大雪急!」隊友哆嗦的馬上關了門,他的身上已經沾粘了一堆雪花。

從山屋要攻上南雙頭山這一段,對這群自認臭屁的南搜嚮導來講,緩登四百公尺就是軟到像吃泡芙一樣。但是老天爺很不給面子,祂揮動暴風雪,卻是讓這群孩子吃足了苦頭。

「那一段…不就是草色青青的箭竹緩坡嘛!怎麼會攻不上去呢?」去過的人都會這樣問。

但是10個人就真的陷在暴風雪裡呀!大夥每往前挺進一步,若是沒遇上大陣風時就贏一步;若是一抬腳就來了陣風,那時候塊頭大的就會被吹退3步,長個瘦高的退2步,個子小的倒退1步…。哇!老天爺還真是公平。

能夠在緩坡的雪地上打滾,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呀!但是我們“進嘸步、退嘸路”真的都快嚇死了。抬頭眼望南雙頭山就在眼前,平時不用20分鐘就可以登頂,而我們大家卻費了2小時還攻不上去。

「大家拉近距離,彼此照應…安全重要!」領隊黃文志在暴風雪裡大喊。

「愈到山頂風愈強,上不去呀!」先峰的弟兄們已經屈服了,大家像狗一樣趴在雪地上。但是暴風雪還是不放過,一陣風來撂不倒、就再來一陣,大家還是得人仰馬翻的在雪地上滾。

「不要走在登山步道上!…不要走在步道上!從稜線的背風面往上攻…」領隊文志趴在地上,回頭對死命拉著箭竹的隊友嘶喊著。

這一招果然有用,大家退到背風面,真的可以一步一步慢慢的往上攻。而負責殿後的洪崑松則大喊:

「喂~前面的注意!不能離開步道太遠,攻錯方向很危險…先找避風處!叫文志仔退回來,召開領隊vs嚮導會議!」

一段很長的話傳到10公尺遠的最前面,竟變成只剩下「召開會議!」四個字。

薑還是老的辣,崑松、老李、財源這三頭老牛都完成百岳了。在這種暴風雪裡,老人家雖然敵不過大自然的蠻橫,但這三個資深長者,終究還是最懂得保存實力,也是最懂得不可以迷失的人。

一群人窩在暴風雪裡開高峰會議,結論簡單到只有三句話。就是「1.如果往回撤退,明天雪會更多,那只有再往回撤下山!」「2.後面登山隊會從嘉明湖攻上來,造成山屋擠不下,夜裡恐怕大家都不好!」「3.最上策是放棄雲峰登頂,直接往前攻到轆轆山屋!」

南搜先峰與屏東登山會的嚮導,在這種暴風雪裡,還能顧慮到友隊的住宿,不論膽識與心思,還真都是人一流、技一流,心更是一流。

就在大家準備再挺身往上攻時,天候仍然是風大雪急。領隊抬頭發現天上出現一塊雲洞,大家都高興到跪下來對天膜拜,終於看到可能會有晴天的好預兆了。

這一場暴風雪大戰,在雲峰三叉路的營地上,人與天都雙方休兵,也暫時決定出勝負。結果當然是人類在中午11時贏了天候,而三叉路口的營地上,則是舖滿一層厚厚的白雪,而水源就無辜多了,它被雙方激戰所波及而完全結冰。

一行人放下背包,只好挖地上的雪煮麵,享受攻城略地的暫時成功。這一鍋雪花麵的香Q不用說,應該說是狼吞虎嚥比較洽當。因為老實講大家的體能早就彈盡糧絕,這場暴風雪如果再多下二小時,大家的後果一定都堪慮。

吃了麵,十個人之中就6個人志得意滿,想說雪停了,可以再輕裝轉攻雲峰。而我自認為魯肉腳,想著未來幾天的路還很長,而老天爺明天要出什麼菜?誰也沒個準。所以我隨著崑松、老李、財源等三位前輩,取路向轆轆山屋而去。

有失必有得,我掉了一座雲峰,卻換來一下午的輕鬆,難得享受走在雪地裡的悠閒,還拍到轆轆谷皚皚白雪下的夕陽餘暉。

而去攻雲峰的人,卻是稀稀落落的慘不忍睹,有人還混到摸黑才回來。這不只讓大家很擔心,也拖垮累壞了自己,在往後的幾天,有人反而掉失更多的山頭。

這一夜裡,天候還是在飄雪。出去尿尿進來的人,哆嗦的叫「又在下雪了!」。

“下雪了!”這可是多麼棒的詞彙,偏偏山屋裡一群人的臉色,是一個比一個難看。在雪地裡撐了一天也累了,再大的擔心還是抵不過睡袋窩的誘惑,一夥人在不安中進入夢鄉。

 

第3天!

早上四點鐘,天候放晴。今天是整個計畫中,行程最短的一天。雖然啟程時天還是飄著雪花,但是沒有刮強風大家都好高興。悠閒的走著,走到東方露白後,雪停了,太陽出來了,大家輕輕鬆鬆的拿下轆轆山。

話說輕鬆的是路,不是轆轆山,因為轆轆山區箭竹林裡的積雪,己經超過30公分。雪厚不滑比較好走,對我們言,這是即輕鬆美滿又詩情畫意。可是如果繼續出太陽溶了雪,那後面的登山隊可能就有苦頭吃了。

中午抵塔芬池,池水都還結著厚冰,大家停駐池邊,敲冰塊來煮麵吃。煮到一半卻又開始起風還飄雨。下雨是登山客的最恨,但老天爺這時候下雨卻沒有被人罵,因為下雨總比暴風雪好太多了。

接下來一下午,除了上塔芬山有半小時的陡上坡路外,幾乎都是輕鬆的下坡,而風仍狂吹著。雖然大家腳步沉重的走在雨中還淋了一身濕,但比起昨天遭遇的暴風雪,大夥也不敢再要求太多。

路一走的輕鬆,大家就開始彼此推銷自己的行動糧,一心一意就是想要請客,死也不捧別人的場。連維它命與舒筋的藥膏也都拼命利用,無非是希望能減輕負擔。

 

第4天!

昨天下切多深,今天就得上升多高,這幾乎是台灣登山的定律。一行人從天還沒亮,就扛起沉甸甸的背包,帶著濃濃的睡意,從海拔2640M的山屋一路陡上,我們想在天剛亮時,攻上達芬尖山(H3208M)。

能被排入百岳三尖的達芬尖山,自不是人類簡單說想上就上的。出門時還有些雪花飄飄,雪花飄在頭燈前還真是耀眼亮麗,但卻再一次讓人覺得擔憂。

走呀!走呀!再怎麼走,除了陡上還是陡上。走累了,歇會吧!天就亮了!抬頭遠遠望去,只看見霧鎖山頭。一望前面看似達芬尖就要到了,偏偏沒路的後面卻總是還有路,真不知何時才能走到山頂?

到了登山口,還是又有人敬而遠之,故做瀟灑就從達芬尖山的山腳下繞過去。我可以體會沒登頂的心情,心裡縱然有再多的不甘心,但腳不聽話還是得放棄上山尖。

而有上達芬尖的人,自是高興的抓起一把雪,在哆嗦中彼此照相存證再下山。下到登山口後天氣稍微放晴了,幾天來都陷在湮霧濛濛世界裡,今天視野總算開擴了些,還可以看到與南大水窟山之間的最低鞍。

但是…左看右看,就是看不穿山它有多深?唉!愈看心愈慌,還是不看也罷!今天從天還沒亮出發,已經往上攀升了600M,現在又得下切200M到鞍部,然後再上升300M越過南大水窟山,才能有水可以煮麵吃午餐。

而我們一大早3點鐘起床,一路翻山越嶺過來,已經上上下下走了8小時了。大家既累又餓,也實在沒體力了。好在文志兄趁著天晴時,在山麓找一避風處燒了一鍋熱開水慰勞大家,一夥人略做休息,才能越過南大水窟山。

越過南大水窟山時,也不知誰惹了事,讓老天爺不高興,又開始下雨了。而且雨愈大愈大,讓每個人的背包都濕透透而變得好重好重。有人在罵自己是倒楣的魯肉腳,一上山就碰上入冬以來第一場寒流,竟然還是一場暴風雪。

這場雪它來的很快,只有二天便舖的白了南台灣的所有高山,事後才知道連北大武也下雪了。但是在滿山滿野的白,卻不敵一天的霏霏細雨。我們到了南大水窟山時,整座山的雪都已經融化殆盡了。

在那種強風飄雨加上溶雪的天氣,走在風大雨大的台灣屋脊上,實在是冷啊!

大家自是誰也顧不了誰,每個人都一股做氣,在箭竹草原上各自取路往下衝,人人各憑本事能走多快就走多快,大家都只想早點到大水窟山屋吃午餐。

「唉!同學啊!咱人老了囉!」年輕人都跑了,又是我與文慧二個老同學墊後。

這一路走來,我倆就像背著書包高中同學一樣,不比快也不嫌慢,二個人默默相依相伴的走著。但這倒是苦了負責殿後的崑松兄,他是屏東登山會公認的高山犛牛,馱的重有耐力又負責。每次爬山即使背的再重,他總是一路陪著我,實在感恩啊!

大水窟山屋在日據時代,是大水窟駐在所的遺址。在當年流通在八通關古道上的人與物資,得在這處屋脊上接受通關查驗,才能到達台灣的另一邊。而今時過境遷,當年的物流大道,就只剩今天地圖上的一條虛線了。我舉目看不到駐在所的遺址,當然也看不到聲聲吆喝的警察,更聽不到日本武士刀的鏘鏘響。

「我好想當魯肉腳!我好想跟隨友隊,留下來多住一天呦!」吃完午餐後,有人叫著。

「我也想呀!這裡的草原好漂亮,去問領隊再住一天好不好?」我附和著。

有聽沒有到的領隊沒有出聲,大家只好認命的扛起又溼又重的背包,再匆匆的上路。要從箭竹草原上大水窟山,得要再攀升400M而天卻還下著雨。

登山途程如果倒大楣時,到底是碰上暴風雪好呢?還是碰上全身濕的下雨天好呢?我分不清楚勒!因為我再一次選錯日子,再一次倒大楣,連著碰上二天下大雪、二天飄著雨的鬼日子。

如果這趟五天趕路似的急行軍,是南搜先峰與屏東登山會嚮導的雪季山訓,那在登上大水窟山(H3642M)的山頂,該是訓練終點了吧!

也還真是難得,五天來隊友連到山屋也是零零落落,今天十個人終於一起集聚在大水窟三角點。老天爺也很賞臉,終於放晴十分鐘,讓大家拿出相機拍了幾張團體照。

離開大水窟山,原以為老天爺宣佈訓練結束,會從此一路好走呢!結果不是。大家還是得在霏霏冬雨中,一路挺風而行走到秀姑坪才放晴。

秀姑坪是秀姑巒山與大水窟山交接處的鞍部,海拔高約3600公尺,十幾年前這裡發生森林大火,將遍地的玉山圓柏全部燒燬,而今遍地荒蕪就剩白骨。還有一些半邊焦黑、但半邊仍翠綠的大樹,看著樹都變成黑白郎君,還能有強韌的恣意綻放,我鼓掌啦!而我能走到這裡,嘜是福氣啦!

人家說秀姑坪因地勢高展望好,向東南可見新康山、向西可見玉山群峰、向南可見三叉向陽、向北可見海岸山脈連稜…唉!算了,我看到的只是霧鎖山頭,還有身心俱疲的隊友。

前輩老李拿起相機在拍遍地的枯木,洪崑松對我說:「從老李在拍的這些森林遺骸,可見當年玉山火災的範圍是多麼的大!」。

唉!能忍千百年暴風雪的圓柏,尚且不敵火災的一夕揮霍,而人區區數十年的生命,在荒野竟抵不過一夜的暴風雪,由此可見人的生命是何其脆弱。

「洪崑松啊!我不跟你玩了!」老李收起相機對著洪崑松說。

「這一趟路呀!我老人家是走的既愛又怕…」洪崑松沈默的走著,他懂老李的意思所以不需回答。

這一趟南二段之行,對李老、崑松、財源兄三個人而言,是完成百岳後,第一次相約出遊,老李已是62高齡了,還能拿縱走當踏青不簡單呀!這三個人熱愛山林,已經走遍台灣高山。

「我們從來沒有碰過這種暴風雪!」但是這一次,山對這3個人開了一個大玩笑。

我們到白洋金礦時天色已近黃昏,這一天終還是摸了黑,才走到中央金礦山屋。

中央及白洋金礦位於荖濃溪的上游,日據時代曾在這裡發現沙金,所以日本政府在這裡搭建工寮掏金。幾十年過去了,這裡到底出土了多少黃金,都已經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國家公園蓋了二座太陽能山屋,讓我覺得繳所得稅是應該的。

而白洋金礦山屋邊,還咨意保留著當年採金的洞穴,攜引登山客憶尋那份發財夢,還有當年的思古幽情!

到了中央金礦山屋並沒有喜悅,因為大家都過度疲憊,有的人還沈溺在恍惚裡。大家把背包裡的所有食物都拿出來,併湊成滿桌的豐盛佳餚,才把還在恍惚裡的人拉回現實的世界。

吃飽飯我出去提了一壼水進來泡茶,看指著2度的溫度計,我好高興!終於在居此山中的最後一夜裡,感受到接近人間的溫暖。

「只有2度還說溫暖?」一定有人罵我秀逗了。

「哦!哦!…我沒有秀逗,是忘了解釋啦!」

自從離開人類勢力範圍的5天來,每天夜裡的氣溫,只要到晚上七點以後,不用懷疑指針一定指在0度以下。今夜能有2度,難道不是很溫暖嗎?

還好!行程中最遠一天走過去了,真是應了路長腳更長的話。在靜穆的山林中入睡,本該是一件幸福的事,但這一天不知道是體力透支,還是聽到古人還在掏金的鏘鏘響,大家都整夜難以入眠。一行人似乎都在疲憊的半夢半醒之間,等待明天那個回家的日子到來。

既然睡不著,我乾脆讓自己的思緒反芻著,這幾天來那充滿挑釁味的日子。這10個人只用了5天就輕佻了南二段。他們在中央山脈快走近百公里,還捲動千層暴風雪,把8座百岳,輕踏在腳下

「哇!速度之快!恐怖ㄋ!」真是一群不尊重山林的人。

我偷偷摸出行動電話開了機,這幾天不是暴風雪就是下雨,連原本電話會通的大水窟山也不通了。我知道家人,一定輪流打幾百通電話了。大家一定都在擔心10個人走進暴風雪後,怎就再也沒有人傳出音訊?

我能體會親人與朋友的心急,但是這一群也會想家的人,卻只能躲在睡袋裡等天亮呀!我玩著手機,把5天前的簡訊翻出來看:

「常愛用沈澱這個名詞,如果沈澱能讓自己全心回憶過往,再省視未來,那麼我恭喜你!今去此行在杉林高原上沈澱自己後,下山時你將更有元氣再出發。我的釣叟!祝你新年快樂!」

這五天來真的是汲汲營營,有路也闖沒路也闖,我的心似乎都沒有得到平靜,更遑論會有沈澱。一雙手都被冰雪凍傷,不摸則已一摸還真是好痛。啊呀!不想那麼多了…一股思念隨著隊友的鼾聲沈淪,迷迷糊糊的漸漸不省人事。

Zz……

 

第5天!

依照計畫趕在太陽起床之前上路,又是披星戴月繼續邁向前程。

穿過冷冷的夜空,爬上漆黑的山林,當登上八通關山頂時,遠在天空遙遠的那一端,漸漸沁開一片艷麗的色彩。哇!漂亮的雲海!哇!夢昧以求的日出!終於在最後一天看到了,一夥人在山頂大喊:「萬歲!萬萬歲!」

“山谷裏的雲兒啊!我千心萬苦,終於找到妳了。”看它緊緊依附著對面的玉山,彼此都靜靜的躺在那裡,我拋擲一塊石頭叫醒了她問:

“雲兒啊!妳本該這些天都陪伴我們的呀?!怎會躲在這裡呢?”她翻個身,把胴體更緊靠向玉山。

“啊!妳怕冷?怕冷就跑來躲在玉山的山腳下?!”算了,懶得理妳!我也沒力氣跟妳計較了…

“我該走了!我累了!”從我會爬山起,雲兒她就是一路跟著我,她陪我從這座山裡來,再到那山裡去。

一路走來雲兒它從來不會打攪我,但也不曾離我而遠去。今天她就一句怕冷,說走就真的走了…。這不就如同時下的青年男女,敲一個886就那麼簡單,我還能說什麼呢?

我看著玉山,他還是沈隱的杵在那裡笑。只是看它為了幫雲兒擋風霜,自己還是白了頭了。

「您…白了頭,活該啦!」我戲謔它老人家,一心坦護紅顏。而我待會兒越過八通關草原,就將離它們遠去。

“我想回家了!雲兒呀!”妳既已找到遮風避雨的幸福,不理我也就算了,還是祝妳幸福吧!而我只想回家,只想回到我溫暖的家。

 

在綿延不盡的古道上,走著走著,什麼八通關古道呀?我看不到寬廣的綠意盎然,只有箭竹、倒木、坍塌阻斷了我的回家路。唉!百年前貫穿台灣東西的要道,如今竟已柔腸寸斷,荒蕪難行。心中不免唏噓,不禁感嘆!

目視對面山壁下的溪谷,掛著晶瑩剔透的冰雪,還閃爍著早晨絢麗的陽光。山崖下就是美麗的陳有蘭溪谷,它好美好美!

深谷裡的水,有如萬馬奔騰;朝陽的光影,就在流動的水面上跳躍著。而我的心,不想再隨著溪水到遠方去流浪了。我只想回家,只想回到我溫暖的家。

肩頭上的背包,照理來說該只剩一些基本裝備,但感覺卻不曾因為日子增加而減輕,它依然重重地壓在我的肩膀上。原來我累了!雙腳從快速、有規律地在古道走著,變成愈走愈沒節奏、愈走愈懶散。

我與文慧二個同學,就這樣從天還沒亮,一路走到了中午。當陽光爬上林梢,再映射在還沒掉落的楓紅上,這是何其幽靜的美景!但那美景已不能再引我駐足,而潺潺流水再也牽絆不住我想回家的心。因為我只想回家,只想回到我溫暖的家。

如果登山是一山翻一山、一嶺過一嶺,那我們這些天就是時而高雄縣,又時而在台東縣來回穿梭,一路從南往北走進花蓮縣,覺得不對味,轉個彎又繞回南投縣。走啊!走啊!走了5天過去了,這才終於走上要回家的路。

而今天要回家的路,便是從荖濃溪走到陳有蘭溪再出東埔。哇!這條沿溪走水路的途程,可是此行最遠的一天,也是行程中,路比較平坦的一天。

如果人生是從血氣方剛走向而立之年,再而不惑到知天命,接著才是耳順而進古稀。那我現在的年齡,正該是走在比較平坦,也該知天命的時候了。

「哇!哈!呀!人生過半囉!」人家說年少不看“水滸”,年老不看“三國”!意思指的是,年輕時如果看“水滸傳”,血氣方剛會惹事生非;老不看“三國演義”,是擔心汲汲營營中,學會了耍權謀興鬼計。

唉!真害ㄋ!從小家裡窮,我國小在用的參考書,就是老爸的那一本文言文的“水滸傳”,而國中的課外讀物就是“三國演義”,怪不得我現在為人是那麼的卑鄙。

懷中的手機終於會叫了,嘟嘟響的傳來簡訊…

「第5天了咯!我親愛的哥啊!是否收到我每天遞送的關心與叮嚀呢?怎都沒回訊?請多留意安全,更需保重自己啊!」

「文慧啊!電話會通了!文明世界到了…」二個老同學馬上放下背包,拿出手機向家裡報平安。

而前面的年輕人早就飆到不見人影,就剩二個同學還徜徉在八通關古道上。

與外界聯絡本就是一件雀躍的事,但是回傳來的,卻是家人幾乎要哭出來的擔心。因為慢我們一天的登山隊在轆轆山出事了,魑魅魍魎再一次企圖纜人性命,又有人在暴風雪中等待救援。

登山不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嗎?這種渾渾噩噩的日子當然不是。一路往前衝什麼美景也沒看到,能把山頭踩在腳下又如何?自許是英雄換來的,只是徒增家人的憂心,與朋友的牽掛…還是不走也罷了!

古道上冥紙沿途散落著,唉!從引魂冥銀的新鮮度來看,不久前又有人命喪此山中,不知祂真的有隨招魂藩回家了嗎?還是魂魄仍遺留在此山中…

女朋友的簡訊又來了!平時躲在世俗之外,總認為電話與簡訊很聒噪。但這時每一隻字片語,都是令人有想哭的溫馨…

「終於…終於有訊息了!聽到哥哥你的聲音,讓我少了一半的憂心。加油~回家就可以洗個暖烘烘的熱水澡,躺在軟暖的床裡,抱著愛人睡個好眠嚕!想嗎?想就小心走嗄!我當啦啦隊給哥加油!加油!」

有了愛的鼓勵,我加快了腳步,這一趟不尋常的南二段之旅,絕對不會是我想要的。

走到了雲龍瀑布,離文明世界就近在咫尺了。我看山高水深,這兒該就是神仙與已故生靈的居所了吧!

我從背包搯出來二塊山東大餅,那可是隨身背了5天的行動糧,我端起一塊山東大餅,虔誠的遞在路邊石頭上,再一鞠躬禮感謝眾神與諸靈的一路護祐。至於另一塊大餅我準備帶回家,讓它自然風乾留待日後,再來追憶這段走過暴風雪的日子。

下到登山口的愛玉亭,已是下午三點鐘的事了。

愛玉亭的主人不在,吃不到傳說中的愛玉冰,但我可是硬撐才走上那十幾層台階,立在神龕前雙手合十,我請座上的關公代傳話給山神,再一次感謝祂護祐一行人都平安;也請祂護祐山裡那個待援的人,可以活著出來。

再一次打電話給老婆,我讓手機把自己壓的扁扁細細長長的,再從空中傳送出去,還給她一個已經平安下山的老公。隨著大家一跛一跛的走向餐廳時,隊友接到電話後,都在呼減:「喂!你們南搜下動員令,要上轆轆山救援了!…南搜先峰們呀!快去商店買糧食,再回頭上山救人去吧!」

「又是等待救援!我爸喂!我跛腳…爬不上去了啦!」還是關機吧!

因為當南搜先峰的我,再也沒力氣回頭去救他了。我懷著一股五味雜陳的心情,吃完最豐盛的慶功宴,再跛腳爬上了回家的車子。

當車子通過郡大林道出口的大橋頭時,我再一次想到去年七二水災。那一天土石流就是在這裡,堵住我們一群馳援部隊,害我們困在信義國中禮堂。而那二個把命掛山裡頭的朋友,已經一年過去了,到今連屍骨都還沒有回家。

開往溫暖被窩的特快車,在高速公路上飛馳著。

車上那幾個來自山裏的年輕人,正做著快樂的登山夢,數著此行又多了8座百岳,他們連做夢都在笑。而我的心,卻似已遺失在那深山裏,又似仍飄在雲霧間。

我此去何時才會再回去深山?何時才能再把遺失的心再找回來呢?不得而知的我,與老同學相互對看,文慧對我一笑。

我再次看到他那一副黑臉配白牙,我再次看到廿幾年前那個老是不愛讀書,卻偏愛看跳傘訓練的張文慧。一心不讀書卻嚮往天空的志願…隨著那股思緒差點又被吸入時光機,就在我又陷入恍惚,又將再回到童年的時候,我女朋友的簡訊又來了!

「哥~到埔里了嗎?卸下一肩重裝備,在返家途中要小睡一會,湮兒啍催眠曲哄你睡~」

埔里早過了!但我聽話的把手機調成靜音,然後乖乖的閉上眼睛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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