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我會去北峰找你喝茶〉作者:拾貝釣叟
「我會去北峰找你喝茶!」
就為了履行10年前這一句話,在一個雪融的日子,一群人陪著我登玉山,就為了去實踐這個諾言。
「早晨五點鐘,我又沿著老路線、循著老方式,備齊重裝與疲憊的心,就等東方曙光一現…我們上山咯!」文文章開頭對我言很簡單,這段話也是我上山下海的人生裡,一再重覆的字眼。
但對很多人言,這一趟卻是生命裡的第1次;甚或是終其一生的唯一。
一群人中最突兀的,莫過於警察局長陳家欽。他被慫恿說:「當屏東縣的警察局長,就得上北大武山!」。於是2008/02/22他做到了。
「是台灣男人,就得上玉山!」又有人這樣講,於是他跟著我往玉山走。
※ ※ ※ ※ ※
一進塔塔加登山口,全隊14人一路輕鬆往前走。
「聽說登玉山是輕鬆走?」從登山口起,果然一路平坦,依山環繞還有群峰陪侍,於是有人自視甚高的這樣說。
“初學登山,就想重裝上北峰,夠你們受的啦!”我心裡在想著,卻懶得講出來。
望著腳下盛開的龍膽草,妖艷的勾引其它小花陪著綻放,我思緒隨著回到10年前,那一個暴風雪的日子裡。當年許下「我會去北峰找你喝茶!」的承諾時,龍膽草還沒開花,看來今年我是遲到了。
10年前一個龍膽還沒開花的日子,在排雲山莊。
有一群登山客礙於天候,全都失落的一一下山,唯有幾個笨笨的警察,跟著3個不說話男人往主峰而去,而我就是那笨警察其中的一個。
沿途的暴風雪著實驚險,到也讓我認識了將往北峰氣象站接班,就是不說話3個男人。或許是緣分吧!我們互許諾言,相約北峰見面時,他將要破例留我住一宿。
之後10年裡,我的人生又經歷了許多事。但那份「我會去北峰找你喝茶!」的承諾,變成我人生中永不會被冰凍的期待。
屈指一算,上玉山的次數,一雙手都不夠數,但從有一次比此行更令我期待。不知不覺中,腳程變快了。
鍵盤在螢幕上敲出一字又一字,就如腳在登山步道上,一步接一步的走著!走著!
「嘟~嘟~嘟~」就在這時電話聲響。
「喂!那老擺著一副像喪禮般死藍的七星岩,又把8條人命攬在臂灣裡了!」蘋果記者洪振生來電,告訴我七星岩出事了!
這一通電話把我從玉山拉回屏東,將雀躍的心直接拋進冰冷的海水裡。
暫停爬文,離開電腦起身去開電視,七星岩出事的快報還沒出來。
但記者卻先引用了我對七星岩的形容詞,更要求我提供照片。媒體最主要目的,還是想問我,當天的洋流會把8個人帶去那裡?
因為他知道我最討厭七星岩,卻也最了解七星岩。更知道我年輕時為了魚,曾經與七星岩纏鬥好幾年,鬥到連命都險些賠上了才肯認輸。
「兄弟!我認定8個人會往北漂,至於專家的搜尋方位,我沒意見!」在電話裡,我不想批評太多。只是直覺的相信,帶隊的教練會把人平安帶回家。
拿出潛水證照,回憶帶我啟蒙,訓練我考取潛水證照的,正是出事的那家潛水公司。所以我才會說相信帶隊的教練。至於電視的現場轉播,只會讓我億起過往,變得更加心煩。
關掉電視,不願讓當年與七星岩生博鬥的緊張記憶,再次攪亂早已平靜的心靈;卻又會按耐不住關心與焦急。
再次打開電視,很希望媒體能多少影響搜救方向。
「天公伯阿!引導搜救船往北吧!」曾在海上飄流的恐佈經驗,讓我不由的全身顫抖,頻頻祈禱著。
全國都在注意著七星岩,有8個人面臨存亡一瞬間。看來我上玉山北鋒喝茶的日記,又寫不成了。
半夜了!我又打電話去後壁湖找記者,我實在不忍泡在水裡的8條人命變成新鬼。
電話沒人接!心裡浮現了二個答案:
“該是已尋獲生還,他正在分享喜悅?”
“還是人命已佚失,他忙著記錄哀戚?”
轉身看電視,還在RUN著舊畫面。那肯定是搜救工作沒進展,記者朋友已經睡了,要消息就等明天吧!
電視新聞裡全是海洋的畫面,強烈撥弄我的心弦。註定失眠的我,還是得把這篇明天要交稿的日記寫一寫。
※ ※ ※ ※ ※
看官您就委曲一點,再陪我回到塔搭加往排雲山莊的登山步道上,我們一起往玉山北峰走吧!唉~
我走來算是輕鬆,早有些人被重裝壓得氣喘如牛。沿途巧遇幾個友隊的嚮導,有人質疑怎需背著重裝上玉山呢?或許是警察局長的關係吧?
「這趟行程這樣安排,洽當嗎?」上過玉山的丁主秘在問我。
人生就是要走與別人不一樣的路,才會有更璀璨的收獲,這該就是他們要局長扛著重裝上北峰的理由。但是林道幽幽,彼此僅是偶然的同行,他當他的局長,我當我的釣客,自是各走各的路,彼此思緒也是互不相干。
從登山口到到排雲山莊,步道長8.5公里說遠不遠,但足夠一個男人反芻自己一生的歲月。若是能把心放下、讓背包不當一回事時,沿途幽靜蜿延的山徑,與濃密樹陰下的木棧道…就如同耹聽50年代的民歌,於焉登山鞋的踱步聲,就會變成鼓點。而心跳聲、喘息聲變成和弦,再和著野鳥聲、草蟲聲、風聲、和山谷的廻音聲,一曲心靈的天籟渾然天成。
而那專屬於4.5年級生的和弦之音,讓我又想起四處漂蕩的少年時。那時我窮到常吃泡麵,做夢時只能想有一佳人,陪我甩竿吃便當;中年時,常寐求有一摯愛,一身性感陪我迴盪在自家的盆栽園;壯年後,英姿不再,就只但求有知己陪我在山中泡壼好茶。
「夢露亭快到了!」我轉頭向後發送休息的訊息。卻看到一行人早就氣喘如牛,那來閒情逸致陪我邊走邊悠哉的做夢。
“就說叫你們放輕鬆走唄!” 登山的人就是愛耍帥、愛貧嘴嘻鬧;生手往往不懂邊走邊調節呼吸,一岔了氣就會在高海拔地區氣喘噓噓。
「為何取名夢露亭呢?」有人揣想其名甚美而問。
我放慢腳步,述說了政府建「孟祿亭」,紀念美國稅務專家孟祿,長眠在玉山的故事。
到了夢露亭時,亭下空無一人,雖不見美女,卻又巧遇老友“那二隻白額畫眉鳥”。拿出餅乾餵牠們,雖不能肯定每次來都是相同的二隻,但的確都會有二隻畫眉鳥天天到此,撫慰登山客的疲憊,其又與佳人何異?
休息夠再上路後,太陽讓大家汗如雨下,但我又在做夢了。
爬山幾乎只靠腳在走路,用眼睛留意賞景;沒用到的心,就只好留著亂想:如果有一天在山上巧遇佳人,基於同好從此相伴浪跡天涯,餓了就共享一碗泡麵,甚或塔個帳篷,相擁小憩,無限寬廣的山林即是餐廳更是愛的床…。
“哇…哇…哇!” 這個想在山上找胭脂味的男人,該是被太陽晒昏頭了。
其實想在台灣爬山,就得先學會甩林道。而在漫長的林道上踼鞋子,最好的消遣就是做夢,因為夢想就是最美麗的想法呀!當白日夢想多了時,人就會因醉山而忘卻途程的疲累。
除了編白日夢外,爬山也適合反芻人生,當人隨著步道轉彎,心也會隨著山在飛繞。當越過大峭壁開始陡上時,我憶及昨夜投宿鹿林山莊,從老照片我想起日本警察,也想起運木材的火車。
「借過!謝謝!」有人輕裝,簡簡單單就超越局長率領的警察隊伍,往山頂揚長而去。
駝著重裝的我,這時就會心一笑。心裡想,人家警政署長先前輕裝就簡單的登頂;而這個警察局長卻被慫恿,還駝著重裝上北峰,真是苦了他呀~
同樣的途程有人走來輕鬆,有人走的痛苦,人生不也是如此嗎?但是看到外在形象在挪移,卻看不到他內心在想什麼?對貴為警察局長的他,領導一群軀體走在台灣最高的荒原上,他或許能目測部屬的體能,卻看不穿這群警察的心。
而我的心早融入老火車頭裡,看它就因為失去一頭白葱,才退休當老照片;而我還朝九晚五中,栽葱渡日無盡期。人事行政局說:「公務員將於100年實施85制…」,我不懂一個55歲的警察,能有多少體力抓小偷?但我肯定,我將得等到栽滿一頭白葱,才能浪跡天涯!
過了排雲山莊,上主峰這段路看來不長,當人融入山中,在之字型的步道上盤昇,走來不覺得陡峭,但若從對山的圓峰看過來,才能體會玉山的霸氣,其實它可真的是很陡呀!
沿途有人隨興大聲吼叫,局長連大氣都不敢多喘,就只能陪著笑。
「局長啊!氣要喘出來嗄!」我貼心的提醒。看來他沒有別人評論的那麼不好相處,只是大家不知如何傾聽他心裡的聲音罷了!
講到心裡的聲音,小時候,書上告訴我說〈貝殼裡會有海的聲音!?〉直到長大後才知道貝殼沒有聲音,只藏著自己心海的秘密與心情。握著貝殼傾聽,只能反芻自己的快樂與悲傷,這份心境任誰也無從知悉與竊取。
我不知局長心裡在想什麼?但我肯定:“局長啊!局長…您登山的心太僵硬了。”
我們笨到把吃喝拉灑睡的一堆家當,當做貝殼扛上山的目的,不就是要沈澱自己嗎?
爬山是一項劇烈運動,如果太執著於登頂,它會使肌肉僵便,即使身美如詩畫的山景裡,心靈也難得平靜,反而會有散盡能量的疲憊感。沉重的背包,裝載著來自俗塵的生活殘渣,幾經搖晃它讓我倍感沈重,它讓本不平靜的心更感到混沌不明。
就我的經驗,登山往往都在山巔海涯人都快暈厥時,才會聽聽得見自己的心。因為體能OK時,七嘴八舌反而讓心不能平靜。
心安靜才能放鬆,放鬆才能讓自己健康。即使聽到山崩徹天賈響,也要視如大鳥飛過天際,看清楚方向再說。而放鬆不只求軀體的柔軟,更需要讓心的深處安靜與歇息。但要做到"心靜"很難,金剛經也曾討論〈如何降服自己的心〉,可見要管好自己的心絕非易事,那仍是我需要再勤加練習的大課題。
過了風口直下鞍部,正在驚嘆時值四月,主峰石壁下的殘雪仍未融化時,不知不覺的走進一片杜鵑花海裡。大家忘了疲憊,紛紛拿起相機拍照,這該就是費盡千心萬苦要上山的理由吧?
到了北峰氣象站時,我們已經在接近0度的刺骨寒風中,淋雨走好幾小時了。
用僵硬的手敲門許久,那10年不見的陌生摯友為我們開門。
「歡迎光臨!」全身濕透的一群人全擠進去,讓北峰氣象站一下子擁塞起來。
老朋友陳芳宜說:「氣象站依規定不能留宿訪客。但你們錯過了投宿的旅店,現在氣溫在5度以下,外面下著雨,為了防止失溫,基於人道考量,今天例外我讓各位借宿一晚。」
「老兄弟!我來了…」握著老朋友的手,我激動又帶哽咽的說。
「嗯!喝杯熱茶!」他卻淡淡的遞過一杯熱茶。
這一夜他分享我看了很多玉山的天空,那每一張照片都代表台灣不一樣的一天,我只花費近小時就奢侈的享受了他苦守北峰多年的成果,或許這才是最誠摯的情誼。
「玉山北峰氣象變幻萬千,可沒幾天能與太陽見面。容我提醒您…明晨的約會是在5點40分,晚安!」
老朋友話不多,幾句簡單的對話,就是今天最好的禮物,而今天最美好的就是此時此地。而此時能讓我感覺如魚得水的快活因素,即不是身居花海的環境也不是登頂的喜悅,而一種是態度。人與人相逢是如此,有緣共事不亦是如此?如魚得水的氣氛,要靠自己創造。
在人生途,我早說過我不愛當警察,但它卻是我畢生的職業。而今對謀生方式我已無從選擇,但我選擇了做事的方式。我把它變成謀生的一種遊戲,於是我開始適應它,所以人家說我表現的很好。
而口腹之慾,是旅行中的一種誘惑,也是一種獵艷,能在台灣最高的萬星級餐廳裡用餐,何其有幸!但卻有人不適高山氣壓,而吃不下山珍海味。
「朋友啊!這就如人生遭逢不如意,不論心情如何,請務必不要拒絕美味。」也許一餐飯便會改變了您的一生,而滿地臉盆裡的佳肴,配上一瓶美酒,可是旅行中的一大滿足。
「加油!高山症再怎折騰人。還是得吃一點!」因為明天的路還很才,唯有填飽肚子,才能面對現實的明天。
或許是白天幻想太多,或許氣象站太舒適,或許我宿願得償,或許我真的老了…怎麼依稀知道躺下來好舒服,就暈了呢?
翌日天剛破曉,我架著相機杵在寒風中等日出。
「今天雲海不夠紅,日出不漂亮,別等了!」陳芳宜走到我身後說。
「但這是我來去玉山10年,唯一的一次看到日出呀!還是多少拍一點。」玉山和我沒感情,每次相逢迎接我的,不是下雨就是暴風雪,反而不習慣它今天的樣子。我索性收起相機與老友隨著動物足跡,去研究昨夜有誰到訪過北峰氣象站。
回到氣象站,警察局長帶著一群人在拍團體照,趕忙上前插一腳。
回程,在登上主峰前的碎石坡。
看著同仁流著汗水數著步伐,台灣領土最高點就在前垂手可得,我不知他們的感覺是什麼?記得第一次來,前輩曾經對我說,那種踏實上升的感覺會讓人忘卻俗世,進而深入內心世界探索自己。
而在空氣稀薄的頂峰,即能挑戰自已的體能極限,更可探測不可預測的前途。不知這些朋友是否有所領悟?
「哈!哈!哈!」人生能如此健壯,還有錢有閒上得此山頂,夫復何求也。
當下晴空萬里四週展望佳,難得一朵雲飄過來警察局長身後。
「局長!請您站那裡,我幫你拍一張照!」他當下不解我意,還是尊重的就定位,讓我為他此行的「瞬間繁華」做一份紀錄。
「當下只有您我二人,我借您襯托拍那一朵雲,您看感覺不錯吧!」他看了相機裡的自己。再轉頭看率領的部屬還在岩石間,吃力的學蝸牛一步一步地往上爬。
「拍得不錯!」他笑了!
寫到這裡已是凌晨,本不會響的電話卻響起。
「喂…兄弟!你的洋流推論正確唷!七星岩那八個人全都在台東平安找到了!」是恆春的記者來電報佳音。
「阿彌陀佛!感謝上帝與眾神明,感謝巴士海峽釋放那擅闖後花園的朋友。
把螢幕切換到新聞網頁,竟有點期待那平時最討厭的新聞快報。
不論上山還是下海,只要一個不小心處處都可能遭逢潛在危險,也冀望所有貪玩的人們,不論上山下海都該把自己照顧好,別讓家人哭斷了腸。
夜已深人也睏,但這一篇日記還是得畫上句點。
局長!再會了。
你不屬於山,你還不會使用那一部心靈RO機。爬山必需結合身、心、靈,雖然身體在承受極致磨練,但心與靈需保持寧靜,才能深入的觀照自己,安頓好自己的心。也才能在下山時,有安祥的心再踏入俗塵。
局長!期冀有朝一日。
您無官一身輕,那時我們可以悠閒的在林中席地而坐,或許我可以為你煮一碗泡麵。咱把無邊的山林當成餐廳,讓連綿的山巒當陪賓,運氣好時可以看到動物在談情,還有老鷹在空中巡弋當護衛。
晚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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