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點選一杯受傷的警察咖啡〉作者〈拾貝釣叟〉

在警察機關我是負責採購的總務人員,我的工作簡單來說,就是讓警察出門時,要車有車、要槍給槍;舉凡大從興建辦公廳,小到開紅單應勤用紙、筆的供應。就連供應警察全身上下,從頭上的帽子、到腳穿的鞋襪,在以前甚至包含配發女警的內褲。

我負責的工作,除這些瑣瑣碎碎的事之外,我最不喜歡做的是,幫抬回來的警察辦身後事,還要幫受傷的人,提供一杯警察咖啡!

這由不得我不去幫忙,因為那也是我的工作。面對這種無奈,我笨到重複做了20幾年,卻總覺得一直做不好。

在總務位子上20多年來,我處理過勤務中殉職、勤務中病逝、因公死亡、甚至還有舉槍自殺同仁的身後事。每每遺像懸掛的人會更迭,場景會有簡單也有隆重,但父母妻子哀痛、幼兒稚女的天真畫面,一直都不曾改變過。

照例,每一次警察有傷亡發生,媒體就會逼迫社會大聲撻伐,說要給警察更好的訓練與裝備。但是一陣子的激情過後,攝影機遠了,大家也隨之淡忘了。每當長官自以為關懷已足夠,更也盡了力之時,我的工作卻才剛要開始。

我對遺族的道義責任,往往從開始喪事之後,就再也沒完沒了。這份高高掛著的道義責任,它就如同警察遺像對我碎碎唸的叮嚀,注定會陪著我上班下班,直到我白了少年頭。

「捺a安捏?不會吧!照護遺族不是有專人在辦嗎?」

沒錯!照護是有專人在辦。

但是現況裡,如果遺眷沒有工作,一般都會安排在警察機關裡當工友。於是那個幫忙辦喪事的總務,一下子就轉變成遺眷上班時的同事。而您所講那個專辦遺眷照護的人,他負責的就只有年節陪長官慰問。

而我這個不司專業照護的總務,卻得陪著遺眷撐過療傷的日子,我即要安排遺眷的工作,當她(他)們心情不好時,我還得帶去喝咖啡,甚或還得提供其子女的教育諮商。

這不是照料機制的不健全,而是遺眷照護承辦人與遺眷之間,隨著人事更迭不可能建立感情。所以遺眷寧願選擇那個幫忙辦喪事的總務,卻不想去找主辦照護的專家。

舉一個真實的案例來說:我協助一個警察同仁辦理身後事時,他殉職時女兒還在讀幼稚園。但是幾年後這個女兒讀國中了,卻因青春期使然而離家出走,她媽媽解決不了青少年問題時,還是想到找我,希望我再去幫忙把女兒找回來。

我開車子去見女主角的一路上,一顆忐忑不安的心一直在問自己:

“我是誰?我第一句話該怎麼講?總不能說我是妳爸爸的同事吧?”在我的想法裡,此去這一趟,自己就像廣告推銷員,一按電鈴就被女主角趕出來,那該是意料中的事。

一進門我說:「小姐!妳媽說…要我帶妳回去?」預期會讓生氣的人趕出來,我倒不如一次講出來意。

「嗯!…我知道!你是我爸爸的…嗯~…叔叔!◎^◎我~^-^」女主角叫一聲叔叔後,她眼眶紅了。

經過半小時的雞同鴨講,我還是不懂女孩子叛逆的心。但她卻是拎著行李跟著我回家,還答應我會用心跟媽媽溝通。

我不是心理老師,更不是愛心工作者,能夠把警察女兒找回家,我覺得自己已經做得夠好了。這不是在炫耀,而是我認為遺眷照護者要協助的,不單只是逝者的配偶、父母。請別忘了當一個英勇警察逝世後,她的老婆就得慈母扮嚴父,而子女就從此註定會少了一份愛與天真,卻多了一份無奈。

曾經有警察兒女,對我提出要求的願望,她說:

「我希望保留爸爸的床位…」

「哇哩勒!這…這…叔叔幫不上忙,走~咱們去唱歌吧!」我只能這樣回答。

有人問我:「你認為殉職同仁的遺眷,最需要幫忙的是什麼時候?該用什麼方式?」

我的答案很奇怪。我認為這些遺眷最需要幫忙的時候,是你們大家都淡忘了以後;她(他)們最難熬的是,怎麼把今天的哀痛,轉換成過去的警察故事!

至於該用什麼方式關懷?那更是沒有標準答案。

有些眷屬在唏噓已遠之後,生活壓力便逼迫她(他)們站起來。你只要在她心中樹立一個〈妳要勇敢活下去…〉的標示牌,再幫忙給她一份勉能糊口的工作,那她便可以在警察的關懷下走出陰霾。

但是有些人卻歷經數年,故事仍晃如昨天才發生,她還是會向我吵著:

「我不管啦!我就是要你把我老公找回來!」

我常常半夜聽到哀戚的哭聲,那不是已逝同仁回來託夢。而是當幼兒稚女都睡了時,遺孀看到那張英勇盡瘁獎狀或獎章,眼淚就再也不聽話了。那倒也不是說這些人不夠堅強,而是長官的年節關懷,往往是催淚瓦斯,幾乎都會引來哀戚的哭聲。

因為長官不了解,有些人或許需要,讓社會在年節裡記得,「他們家的警察還在執勤!」;但另有些人,您過年過節的溫馨關懷,就如同在年菜中倒辣椒粉,那是很痛的事您知道嗎?

或許有人不以為然,在此看我胡扯之餘,會質問今後對身邊的這些朋友,該怎麼做?我個人認為當今照護機制已有雛型,但執行的人選卻有待再改進。我要講的是,這些殉職的遺眷最需要的不是專家,而是她們想要一個知心的朋友。

就如前述,每個人他心裡想要的不會一樣。更可確定的是,即使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的需求也不會相同。所以這個扮演給予者的角色,不會是業務承辦人,或者是心理諮商家就可以演好的。

我不是專家,更不是心理學者,我從沒有參加過一次照護講習,但我做的很稱職。我沒有才華可以賣,但我曾經是他們舞台上的皇帝,更曾是她們戲台上的夫妻,當她們需要爭取權利時,我就算幫不上忙,但我還是會幫忙。

當她渡不過漫漫長夜時,我會告訴她說:「把老公電話給我,我要找他算帳!但妳不能再哭了!乖…閉上眼睛…」

「你昨晚有聯絡上我老公嗎?我好想問祂,對家裡有什麼話還沒交代?祂在陰間還有缺什麼嗎?」這個問題您認為很無稽。但是在深夜,對活著的人來講,這些協助卻是很迫切需要的。

我一直在想,在有人的方圓便會有警察,即使有再好的勤務方式與裝備,都無可避免某一天,可能再有殉職的憾事發生。相對的,即使有再好的照護機制,也撫平不了傷者心中的哀痛。

我們唯一能給予的,就是提供一杯警察咖啡。為了陪著她(他)們一起面對明天的太陽,我們何不試著在警政署的網站裡,臚列一些有經驗的警察同仁,把他們能提供的服務,標示為可以點選咖啡的按鈕。

這種方式不只可以讓這些睡不著覺的人,隨時可以用滑鼠點選,找上她(他)們要找的人。藉著那一扇向陽的窗,為她(他)們24小時提供陽光。

最後我要強調的是,那些提供陽光的人,是「有經驗的警察同仁,而不是心理專家」。因為專家能解決的是研究,讓外人覺得照護機制很健全。而這些遺眷他們要求的,往往是健全機制外,還得附選1杯〈受傷的警察咖啡〉,甚至她還想外帶1份〈兒女的朋友〉。

我真的很希望,因為這樣而失業。因為我不想兼這份工作。

總務才是我的名,我樂意為在太陽底下服勤的警察,建立一個輕鬆的辦公環境,更冀望他們有一身自在而合用的裝備。但我很怕半夜裡,打來找老公的電話會再響。

謹用此文以逝者之名,向社會要一份24小時全日照的菜單;也順與各警察關的遺族照護承辦人員共勉之。

 ※ ※ ※ ※ ※ 

後記:

退休在即,這一本(釣叟貝殼屋)出版在即。

一直思考這一篇灰色的文章,要不要放進去?直到有一個冬天下午,一個同事對我說:

「我轄區有一個警察媽媽,知道你調職來此,說要見您!最近查戶口碰到,她一直問你調到這裡來,為什麼都沒去看她?」

我當然知道那個媽媽會碎碎唸,在我心裡,我自然很想去看她過的好不好!

「走~巡邏表不簽了…我們去看她!」帶班的我帶著警員摸魚。

一進門。

警察媽媽就像媽媽看見兒子回來一樣。

她人高興的迎上來,嘴裡卻一直罵,先罵我怎都沒來看她,罵到最後她紅著眼眶,又把老故事再訴說了一遍。

警察媽媽拉我坐下來,從她老公因公死亡的那一天講起,講到幾年後兒子又因公殉職的喪事。還講到有我的幫忙,才有媒體為這個警察世家,蓋了一座無形的忠烈牌坊。

那是我年輕時,親身經歷的老故事。在即將退休前又被拿出來回憶一次,我聽來心裡還是很痛,因為到那對父子遺照裡的笑容,又在我心中對我碎碎唸了。

但是那一天下午的陽光很溫暖,因為警察媽媽把這幾年,她用心框住這個家的辛苦,從頭到尾又講了一遍給我聽。

「媽媽!我在巡邏…我該走了!改天再來陪您!」

臨走時,她送我出門還叮嚀我要常回去看她。

回頭退出時,我揮手順便技巧性的拭去眼淚。逝者已矣!我不想再憶念那一對父子的笑容。

但坐上警車,我似乎又看見那對父子,還穿著制服在執勤的笑容。

我這壞孩子,能讓警察媽媽把我和她的先生、兒子放在一起,還放在記憶裡這麼的久。

夠了!

我的人生這樣就夠了!

 

附註

民國94年,年代電視副總編輯張道藩拍攝一系列的新聞節目(警察故事)。這一篇(點選一杯受傷的警察咖啡)渥蒙張道藩先生納入他著作的(警察故事2-未曾遺忘的兄弟)一書裡出版。

張先生還邀請我於94年06月14日到台北市立圖書館,出席內政部長蘇嘉全及警政署長謝銀黨連袂主持的新書發表會。另(釣叟貝殼屋)一書裡,(自我介紹)的作者相片,也是張道藩先生幫我拍的,謹此致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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